2025年春节即将来临,很多人都已经抢好了回程机票,正在筹划过年要带什么礼物给父母家人。居住在北京的城市规划师、“85后”专栏作家李浩可能会回到郑州与父母一起过年。或许他新出版的书《小地方》会成为父母的“年货”之一。但郑州并不是李浩真正的家乡。像他一样,在经济高速发展、城市快速扩张的时代长大的很多人却分不清自己属于哪里。这一代人开始漫游,观察周围的环境,拿起笔,写下不同的感受。
作者以流浪者和“城市建设者”的独特身份,深入城乡,重新审视那些在媒体和公众视野中容易被忽视的“小地方”,探究人与人之间隐藏的联系。置于宏大叙事之下。他认为“小地方”有双重含义:一是大时代背景下舞台边缘的“小地方”——遥远的小镇、鲜为人知的小镇、那些不为人知的草根地区;第二,大都市地区的“小地方”:普通的角落、被忽视的边缘和生活在那里的普通人。在剧变的时代,在主流镜头之外,“小地方”维持着一种不被代表、不被概括的现实。
经出版社授权,第一财经摘录了书中部分章节,以飨读者。
几年前,一个寒冷的冬夜,我乘坐最后一趟地铁8号线回家,没想到这趟车只到奥体公园站。到站后,所有乘客都被赶下车。我顺着稀疏的人流一路走到位于奥体公园的地铁出口。眼前的一幕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偌大的广场,在呼啸的北风中显得格外荒凉和寒冷。无尽的虚空感从四面八方滚滚而来,所有人都沉浸在其中,几乎要窒息。那两个冬天雾霾特别严重。抬头望去,远处的建筑在薄雾中若隐若现,天地在夜色下融为一体。周围的场景就像是电影《寂静岭》中的场景,让人感觉有外星生物可能会在不远处跳出来。
夜晚的奥体公园是一个可以同时感受到现代主义的宏伟和未来主义的神秘的地方。行走在这里,你会遇到许多不寻常的景观。作为地标建筑,观景台像一颗大钉子一样矗立着。它在夜间发出高度饱和且绚丽的光芒,与科幻电影中的赛博朋克风格颇为相似。公园周围有各种大型建筑。单体建筑的设计还可以,但组合在一起,整体效果就很难描述了。有一座高大的建筑,巨大的王冠冲天而起,既像龙头,又像火炬。还有一座漆黑的办公楼,呈立方体状,规模巨大。门面被墨水覆盖,但根本没有窗户。它让人想起电影《魔方》中的神秘立方体或《2001:太空漫游》中反复出现的黑色长方体。当夜晚人烟稀少的时候,站在空荡荡的公园里看着这些寂静的建筑,一种末日幻灭感油然而生。
在北京众多的公园中,奥体公园是一个非常特殊的公园。它是体育赛事的副产品。十多年前的夏天,我在北京目睹了这场盛大的狂欢。夏季热浪伴随着全球化趋势席卷全国。所有人都沉浸在这狂热的气氛中,民族情绪的激动达到了顶峰。这座拥有超过 2000 万人口的城市正是这种情绪的中心。当时,我的很多学长都担任过各种活动的志愿者。在他们的照顾下,我们得以免费入场,观看了许多非热门赛事,如手球、水球等。我们享受着现场温馨的氛围,拍照留念,与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畅饮。残酷的竞技体育表面看起来就像是一场盛大而盛大的国际聚会。置身其中,我深深感受到奥运会更像是一个公民活动和交流的场所。从某种角度来说,激烈的体育比赛仍然具有“比赛”的本质。尽管当年的宏观背景是大国崛起和国际话语权争夺,但奥运会仍然体现了马基雅维利的判断:“他(君主)应该用宴会和盛事来招待人民”。
亲身参观奥运会让我第一次感受到,我们对待体育比赛的态度是不是太严肃了? “竞技主义”似乎是东亚文明与生俱来的基因,世界观被应试教育塑造的一代人对此深有体会。过度的求胜欲望会导致我们对探索事物本质的疲劳,并使我们失去娱乐精神。鸟巢、水立方等场馆所在的奥林匹克公园,不仅是大型体育赛事的产物,更应该是一个充满娱乐精神的地方——你可以看到人们穿着汉服或者集体活动。 cosplay,中老年人随着音乐集体跳舞。这个公园应该是这样的城市表演场地。
奥运会似乎是昨天的梦想。奥运会结束后,一些分散在城市角落的比赛场馆利用率较低,最终闲置甚至废弃。相对而言,奥体公园内的场馆并没有完全落伍。水立方作为公共游泳池开放。虽然门票价格昂贵,但依然很受欢迎。冬奥会期间,水立方变身冰立方,成为冰壶比赛场地,给了它第二春。最初传闻鸟巢是北京国安队的主场,但此后一直出售门票供人们参观。除了偶尔举办一些体育赛事和文艺演出外,鸟巢更像是一个纯粹的旅游景点。脱离了体育场馆的格局,今天的鸟巢与一座静态的纪念碑没有什么不同。它正在用另一种形式的太空制作来讲述后奥运时代的中国故事。
建筑师克里斯托弗·亚历山大说:“建筑和城市是人的延伸。”在我看来,人们对城市空间的偏好是内心的投射。年轻人往往充满革命激情,总觉得自己是未来世界的主人。然而,人到了中年,却变得越来越理性、保守。很少有人能够在感性与理性之间保持合理的平衡。多年前我在上海读书时,就很喜欢首都的宏伟。大学暑假期间,我和朋友们乘坐火车从南方来到北京。宽阔的道路和巨大的广场让我们感到非常友好。那时我心里还没有“人的尺度”这个概念。人到了中年才发现,年轻时所钟爱的宏大空间,只能凸显个人的渺小。
奥林匹克体育公园是城市宏伟建设模式的代表。它巨大而空旷,同时融入了许多具有中国特色的当代元素。漫步其中,让人想起这座城市的一些典型空间特征——壮观但使用不便。理论上,北京并不是一个非常宜居的城市,但却无法阻止人们像潮水一样聚集在这里。无数漂泊到北方的人,对于城市的不便表现出了惊人的包容力。这座巨大的公园就像这座巨大城市的缩影。规模宏大、气势磅礴,充满纪念意义和政治意义。粗犷的管理风格与浓郁的生活氛围形成鲜明对比,无时无刻不在相互碰撞。
另一方面,城市布局也以疏密交替为最佳。长期生活在城市小隔间里的人们向往郊外广阔的荒野。清晨和夜晚,奥体公园因游客稀少而显得异常空旷。此时的公园让我想起华北平原一望无际的原野,或者北方的草原戈壁。那一刻我明白了为什么摩天大楼林立的曼哈顿需要一个大型中央公园。都市人需要沉浸在无边无际的空旷中来放松心灵。
事实上,与各地新城新区建设中被诟病的“大广场”相比,奥体公园并没有那么大和不合适。它更像是一个线性广场,甚至是一条南北大道,而不是一个公园。从更宏观的角度看,它是北京中轴线的向北延伸。古都中轴线从永定门到钟鼓楼,1990年亚运会后向北延伸至亚运村,2008年奥运会后继续延伸至奥林匹克体育公园和奥林匹克森林公园。公园从南到北覆盖了两三个地铁站的距离,呈现出线性的流动感。从南侧的鸟巢、水立方,到中间的玲珑塔、奥林匹克观测塔,再到北侧的奥森公园阳山为视线焦点,公园景观序列由北向南延伸,而且视觉焦点设置相当巧妙,为参观者提供了线性的漫游体验。这个地方一天中大部分时间都很受欢迎。大量的外国游客和当地居民在这里散步、聚集和从事各种体育活动,使其更像一条体育景观大道。两侧座位充足,方便游客停留,但缺少树木,夏季行走相当困难。
如何判断公共空间的质量?最终有资格做出判断的可能是空间的使用者。或许我们应该暂时脱离当代城市设计和建筑的“政治正确”,从生活场景中探索空间的多维价值。社会学家米歇尔·德塞托提出的日常生活实践理论区分了“场所”和“空间”。他认为“空间是被实践的场所,城市规划定义的几何街道在行人的脚步下转化为空间”。从这个角度来说,被人使用的空间就是好空间。我们公共空间的意义不是基于设计师的设计意图,而是取决于市民的探索和使用,通过“二次设计”赋予其意义。
与如今的“X轴”不同,这个公园更像是一个集观光、休闲、健身等多种功能于一体的综合性场所。大量来北京的游客都把这里作为北京之行的打卡地。拍照的人举着牌子说是来拍照的,这和各个旅游景点高度同质化的服务没什么区别,更有特色的是当地市民晚上的健身生活。把这个地方变成了一片海洋滑板:滑板、陆地冲浪板、长板等,还有孩子们在玩龙板、漂流板,现场有教练在教孩子们滑旱冰,几十个孩子在快速滑行,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圈子。眼前的景象让我想起了20世纪80年代和90年代的天安门广场夜晚:孩子们在广场上滑冰,年轻人坐在地上,在昏暗的灯光下看书。这样的场景存在于老照片和我的记忆中。如今,公园、广场的生活美学在移动互联网的冲击下逐渐褪色。但奥体公园和公共空间依然充满活力。尤其是疫情期间,餐馆、咖啡馆、电影院全部关门,人们无处可去,于是又回到公共场所,重新开始了20世纪90年代逛公园、逛街的休闲方式。我们可以再次从公共空间中诠释一种公民性和公共性。
公园、广场作为公共空间,实际上是进口的。我们传统的城市建设中缺乏公共空间,我们的日常生活也缺乏利用公共空间作为媒介来构建公共生活的经验。因此,公共空间建设缺乏本土化的考虑。建筑设计效果图中出现的往往是国际友人,以欧美白人居多,本土的广场舞永远不会出现在其中。但现实中,正是中老年人利用农村城镇常见的活动,形成了一种具有中国特色的空间利用。这是另一种“农村包围城市”。与之相伴的是一种土方与异国混合的“shamat”文化。它不符合现代范式的优雅,但却充满活力。它消除了自上而下的精英主义空间创造模式。因此,我们在现实中看到的更多是各种外来空间和文化双重解构后的本土再创造。显然,这不是简单的模仿和照搬,也不能简单地用文化符号来理解。
到了晚上,奥体公园就变成了一个大型的露天歌舞厅。这里没有大型广场舞,但有其他公园很难看到的交谊舞、露天KTV和迪斯科舞。许多中老年人三五成群地聚集,在半封闭的角落里搭建起临时KTV,配有扩音器、效果器和大屏幕显示器。他们不仅自己唱,还欢迎路人即兴表演。他们唱的歌都很接地气。这里两人深情地唱起了《为了谁》:“裤腿沾满了泥,汗水浸透了衣背,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知道你是为了谁。”那边是草根歌手的《一生一世在一起》:“(男)在人海中遇见你,是上天的安排;(女)在红尘中遇见你,注定是形影不离……”民工还从附近的建筑工地骑自行车。经过一天的辛苦工作,他们陶醉在欢快的歌声中。这一刻,你会觉得在这里可以如此轻松地获得纯粹的幸福,公共空间的一切不便都可以被原谅。
大多数迪斯科舞者都是中年人。广场一角,十几个人围成一圈,类似于三里屯夜店里年轻人的位置。他们自带低音炮音箱和激光灯,演奏的音乐是欧美、港台、大陆各个时代流行音乐的大杂烩。舞曲会与汽车迪斯科的节奏叠加。奇异的光芒打在他们的身上和脸上,每个人都随着刺激的节奏大幅度摇摆,沉浸其中。这似乎就是城乡结合部夜总会的风格,让人想起几年前流行的“笨拙舞蹈”(2017年,郑州部分市民聚集在公园广场跳舞,并进行直播。由于舞者夸张的造型和舞蹈动作,有网友调侃其尴尬,称其为“尴尬舞”,不少人也认为“尴尬舞”十足。体现了草根公民的活力。)几位核心成员穿着夸张的“沙马特”风格。一个身高不足1.5米的兄弟,脖子上挂着不断闪烁的光环,以极高的频率疯狂摇头。对面是一位看上去200多斤、穿着洛丽塔连衣裙的阿姨。两个人越来越近,完全不顾别人的目光,放任自己走在一起。如果他们在时尚夜店,可能都隐藏在边缘,但此刻奥林匹克公园为他们提供了一个可以站在C位享受掌声的舞台。随后,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尽管很多人仍然保持着中国人特有的羞涩,只是在外面观看,但仍然有人不断进入内心圈子,放下矜持,尝试融入跳舞的人群中。赤裸上身、露出纹身的大哥也和时尚女孩一起开始了“战舞”。这是一个罕见的社会阶层和圈子消失的场景。年轻的潮人、跳广场舞的女士和穿着肮脏工作服的农民工在这个露天舞厅里融为一体。我想除了这里我找不到任何其他地方有这样的社会学场景。对于大多数普通人来说,一生中有多少狂舞的机会?当午夜音乐结束时,大家散去,在偌大的城市里再也没有见面。而在此之前,无论思想者的思想有多么深刻,此时他都会按捺不住,想要随着这激动人心的舞曲翩翩起舞,直到黎明。